夏玻利利的石榴

明镜止水,勿忘初衷,不为功利所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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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拉亲子】我的父亲

复健一下,试着找回初心,虽然大概只是无意义的自我感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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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我的印象里,我的父亲首先是他那宽阔而结实的后背,如鲸鱼长而直的鳍浮泛蓝色的水面。蓝色的尽头是火红的太阳快如流星,连绵的波浪铺排了曲折苍白的线,一层一层蚕食着父亲本该伟岸的躯体。

       我逐渐感到深入腹部的痛,意识仿佛脱离了累赘的空壳,被疼痛蔓延的眼睛几乎要辨认不清近在咫尺的父亲。

       我是死了么,我无力地想,仅剩的力气用于感知指尖的颤动,冰凉温润的触感尚且证明了我的存活。

       是的,我还活着,就在父亲的臂弯,宛如初生。

       记忆中的父亲,他的双臂总是十分结实,双腿则很长,走路自然很快,以我渺小的四肢根本追赶不及。可我还是发足狂奔,伸长了手,希冀能触及半分浪花白色的影子。于是转瞬就是登顶的畅快,我在父亲的肩头,广阔的世界就在脚下,父亲托起我,是最坚固的瞭望塔。曾几何时,我也不需竭力的攀登就能挽着父亲的脖子,脸颊感到咸的海风,潮的凉意,安闲的耳蜗静心聆听有如海螺里传来的回声。

       那是一个于稚嫩的年岁听来极为可怜又可怖的故事,父亲以他浑厚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讲道,相依为命,漂泊于海域的座头鲸母子,一场猎食者的飨宴,四处奔逃,弱小无助的孩子,竭力驮起骨肉的母亲,却还是难逃亲眼见证分食至亲的命运。

       失了舌头,满嘴是血的小座头鲸漂浮在海面,圆睁的眼里是湿漉漉的绝望和不瞑的死意。他的母亲还在不住徘徊,彷徨,拍打水面的尾鳍扬起回旋的圆,祭奠的苍白,凄绝的鲸鸣回荡在蓝得发冷的海面上空,久久不能停息。

       “为什么爸爸要讲这么难过的故事呢?”

       我问父亲。

       “因为它是真实存在的故事。”

       “为什么孩子的妈妈不选择自己逃跑呢?”

       我问母亲。

       “我的孩子,因为它爱它的孩子啊。”

       然而那时的我还是不懂,只能凭了记忆搜寻出压在箱底的画本,积了灰而发潮的纸张仍有鳞鳞水色的波光,成群的鲸鱼正在迁徙,逐渐消失在火一样垂落的日光里。

       可我仍能听见涛声,我的父亲,如海水常伴沙滩,就在我的左右。

 

2

       在几近遗忘的回忆之中,昏沉的脑海之中掀起退潮的浪,露出光秃秃的,贫瘠的海岸。我站在岸边,火红的余晖要将地平线燃烧殆尽,我的脚底也不能幸免。

       我在发烧,即便以刚刚懂事的年纪也能清晰感知的病痛,它们在侵袭我的四肢,嚣张跋扈地肆掠,而我孤军奋战,手无寸铁,赤裸着双足于火中燃烧。

       “爸爸回来了吗?”

       我在火海中发出抵死挣扎的呢语。

       “亲爱的孩子,爸爸很忙,不过我向你保证,他会回来的……”

       可是火舌仍在啮咬我的血肉,啃噬我的骨头。

       “爸爸回来了吗?”

       我在痛苦中发出几近绝望的恸哭。

       “我的宝贝,睡吧,等你醒来,就可以看见爸爸了……”

       可是滚滚热浪还在将我吞噬,将我湮没。

       “爸爸……还是没有回来吗……”

       我已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就连耳畔柔声的轻语也断续不定。

       “他太忙了……爸爸是爱你的,你要相信……”

       颤抖的啜泣好似断线的风筝,拉着哽咽的线垂垂坠下,落在我的手里。

       母亲的手是柔软的,脆弱的,不是坚实的,强大的,与父亲的手截然不同。柔弱的皮肤摩挲着的冰凉并不能消解半分灼烧的热度,身体里的所有水分也被要被这种滚烫尽数蒸发。我哭不出来,只能张着嘴,像苦于呼吸的鱼一遍又一遍的呼喊——

       爸爸……

       “徐伦……”

       耳畔有嚎啕的哭声,但那并不属于我。我于火中残喘的意识仅够感知发烫的额头一滴无济于事的冷意。

       我的父亲,他没有回来。

 

3

       当我逐渐懂事,能够独自上学的年纪,已经很难见到我的父亲。

       与父亲的暌违多是睡眼惺忪的匆匆一瞥。父亲从家中的出走总是天刚破晓的黎明,归来也是夜已深沉的凌晨。

       起初的翘首以盼到最终的心灰意冷不过是时间下的牺牲品。时间使我学会了遗忘,独自一人的早饭,空荡的餐桌早已司空见惯。母亲于厨房的背影也日渐萧索了,忧郁与哭泣消瘦了她的身形,我的躯壳却有悖于灵魂地逐日生长了。伶仃的我与母亲一致的三缄其口,沉默已是最常入口的佐料。

       父亲在哪里,父亲在做什么,也许放弃思考的余力就会如释重负。

       可是偶然也会不得已提及我的父亲,比如课堂中要求的一篇作文,要我书写我的父亲,赞颂我的父亲。

       我知道的,他是惩奸除恶的英雄,人类的救世主,令人艳羡的盛名本该足以使我在同龄人之中趾高气扬,脱颖而出。

       可是,我的父亲并不在我的身边。

       我仿佛没有父亲,再没有比此更让我遭受周围的冷眼与孤立。细微的差异可以满足幼小的看似无害的虚荣之心,骄傲是滋长幼苗最充足的养分,童言无忌的嘲笑即使毫无意义也能使天真稚幼的孩子自以为高人一等。

       要将那些居高临下的眼睛掼倒在地,只需一拳。

       耳边立刻响起哭闹的哇哇大叫,来自大人的耳提面命义正言辞,像极父亲一贯的肃然——可惜那并不是我想听见的声音。我的眼中只有自己攥紧的双手,瘦弱的手指,苍白的肤色,都是母亲哭哭啼啼的影子。

       我究竟哪里像我的父亲,我不知道。我怕连他的轮廓也逐渐不能描摹。

       偶尔收到的信中也无非就是徐伦,徐伦,徐伦。冷漠的白纸黑字,一丝不苟的遣词造句,论文一样的无神经口吻。恐怕我的名字在他笔下无异于一只海豚,一只海星。

       父亲在我所触及不能的遥远的天边外潇洒出航,我却连一叶白帆也看不见。隔着一望无垠的海面,一道深蓝的天堑将我与父亲断然割裂。

       “你的嘴唇,你的眼睛,你左肩的星型胎记,不都是你父亲的影子吗……”

       是吗,原来是这样吗?

       分不清是否宽慰的话从母亲轻颤的双唇传进我的耳里,如同濒死枯萎的花叶久逢甘霖。

       或许我的确还遗传了那传闻中属于父亲的正直。

       我捡了一个钱包,是在我14岁的时候。

       我自以为的好心却让我的双手戴上了冰冷的手铐。

       我永远忘不了那对父子眼中的嫌恶与厌弃,令我心寒的却不是他们的污蔑,而是他们相依相伴的身影。为什么他们可以出双入对,而我却是一个人孤立无助地面对恐怖的威吓,冷酷的审讯?

       在令人窒息的牢笼之中,远远地,我望见一道背影。熟悉的大衣,熟悉的帽子,熟悉的双手插兜的动作,不就该是我的父亲吗?

       我站了起来,期待着一声呼喊。那个男人转过了身,陌生的脸廓扎入我的双眼,一张绝未见过的面孔。

       不是他。

       我早该料到的,身体像失了力气,我重新瘫倒在座椅。

       哈哈,胸腔仿佛传来哄然大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从一开始就不该抱有无望的奢望。

       “喂!你有没有在听?”

       那个问话的警察狠狠一拍桌面,他狰狞的脸孔像要将尖利的牙抵在我的喉咙。我掀起眼皮,无生气的视线聚焦在他横眉怒目,布满血丝的眼眶。

       “抱歉。”我毫无歉意,冷冷地说,“要拘留吗?还是看守所教育?随便你吧。”

       任凭对面如何疾言厉色的训斥,听觉也似失了聪,我缩在冷硬的座椅,仿佛那是我最后的退路。

       再过不久,我终于从母亲脆弱优柔的口中得到“离婚”的宣告。

       “是吗。”

       我的声音毫无起伏,像是机械的转动齿轮,说出早已拼凑好的话。

       没什么好惊讶的,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因为我的父亲,他根本不在意我们,他根本不在意我。

 

 

 

4.

       我发现一张照片,就夹在父亲的书里。

       他最爱的那本书,白色的封底,蓝色的封面,正如掀起浪花的海。然而那张照片却是冰火两重的沙漠,荒凉而寂寞的黯沉之中团簇的也是对比鲜明的欢笑着的人群。

       我知道,我知道,他的丰功伟绩,他的那些英勇事迹,可是这依然无法为他的缺席开脱,我甚至迁怒于那些与他并肩作战的挚友,艳羡他们,嫉妒他们拥有我所没有的携手与相伴。在这场时间长跑之中,我与父亲相差的是整整二十三年的距离,无论如何道听途说,也不过是残破的只言片语,根本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父亲。

       如果我没有生下来的话说不定会更好,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如此我那刚直不阿的父亲便可更加洒脱地追求他的正义。所谓的英雄就不该自铸家庭的枷锁,我的存在或许于他而言只是个包袱,是个累赘,偶有闲暇才会勉强驻足,施舍两眼奢侈而冷漠的目光。

       我执拗而顽固的视线仿佛永远无法抵达帽檐下那双始终沉静的眼睛,我感觉到自己的眉梢与眼皮像针尖一样跳动,每一下都是疼痛的愤怒。于是我故意当着他的面抽烟,喝酒,故意做跟他一样的事,唯有如此才使我几分像我的父亲。

       “你才15岁。”

       我的父亲果然沉下了脸色。

       “那又怎么样?”

       我腾地站起,指着他的鼻子。这样的姿势可以让我俯视高不可及的他。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骂他,像积攒了过分热量的火山爆发。

       “你算什么父亲!你对我来说充其量就是个精子,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徐伦!”

       我的父亲难得露出惊诧,他那岿然不动的尊容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一个不赞同的皱眉。

       没错,我是故意的,我要让他生气,因此故意说出这般粗俗而不该是一个女孩应该说出的词汇。我要让他知道,没有父亲的孩子会不服管束,会学坏,会无理取闹,而这些,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可是我的父亲什么也没有说。

       他仰着下颚,沉默里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在他那双永远平静无波的绿瞳之中有着怒火冲天的我。

       这算什么,我咬着嘴唇,说话啊,指责我,骂我,难道我连让你责备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我把他这次带给我的礼物甩在他脸上,理所当然被接住了。

       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叫喊,我径直冲回了家。

       母亲还在惊奇,她的担忧像她的泪水一样日以继夜,永无止境。

       “这么快就回来了,发生什么了吗?”

       “没什么,提前结束了而已。”

       结束了,我这样说。主观下达的判决绝不仅是意气用事,可是我知道根本不可能结束,血缘的纽带始终藕断丝连,只要我的名字里还无法磨灭地镌刻了jojo四个字符,我与父亲的联系就永远根深蒂固。

       看看吧, 那些残忍的刺人视网的冷色调还鱼跃着水花,让我的眼睛无法遏止的湿润。即便在濛濛的水雾之中仍能清晰辨认床头堆藏的记忆,三百六十五天日日夜夜,十五个年岁,每一年的生日礼物……10岁的海豚玩偶,11岁的绿色缎带,12岁的海洋绘本……父亲的喜好总与海洋紧紧相连,他好像本该属于大海,也曾向我展现海的辽阔,如今他却远远抛下了我,去往我所未知的大海深处。

       第十五个年头,我的15岁……已经永远不可能知道那个盒子里面究竟装了什么。

       我放任自己的四肢沉进沼泽一样沉进了床里,令人窒息的软绵吸收了所有无用的水汽与哭声。

       我的父亲,我讨厌他。

 

5.

       19岁的冬天,我进了监狱。

       水落石出的栽赃嫁祸已不能使我动怒,面对欲加之罪的任何感情波动都是多此一举。除此之外,唯一让我放不下心的就是我的母亲。

       即便关在暗无天日的铁盒子里,耳边好像也能听到她的哭声穿过斑驳墙面的缝隙。

       至于我的父亲,呵呵,还需要想他么,他也许远在我看不见的海湾,陌生的异国他乡,从事着我从不了解的工作。

       不需要想他,我早已习惯没有他了。即便没有父亲,我也一样可以独立成长。

       ……好冷,我搓了搓肩膀,双手却无法兼顾全身的战栗,胃部也一阵不争气的痉挛。

       我开始想念家里厨房传来的热气,母亲的煲汤,父亲的炖肉……唔,干嘛要想他,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记忆了……他根本不会做饭,肉永远切得很大块,酱料永远放得洒脱奔放,可是嚼在嘴里很软,煮的时间太长,已经烂了,是因为彻夜的论文撰写让他打了盹……真好笑,谁能想到外人眼中冰冷森严的空条博士也会打盹呢?

       他就跟钢铁铸成一般,似乎永远不会闭上凌厉的双眼。

       如果他知道我又进监狱了,他会是什么反应?他会失望?焦急?还是纯粹的冷漠?

       ……他会来看我吗?

       无论如何努力不去想象,昏昏欲睡的脑海仍然浮现了多年不见的父亲。伟岸的体魄,屹立不倒的身姿,紧握的双拳。他是不是还穿着那身白色的大衣,戴着白色的帽子,上面有一只海豚,金色的星星,里面是黑色的高领。父亲的身材很健壮,好像永远不会老去,小的时候我常撒了娇偏要蜗居在他那结实的怀抱,分明坚硬的肌肉却似有大海一般的包容与柔软。紧贴在温暖的胸膛,闭上眼仿佛能够听见涛声,心脏强有力的鼓动……

       可是细细听来,只有冷清的虫鸣,以及老鼠恼人的牙齿碰撞摩擦。

       那个无孔不入的畜生正在偷吃我扔掉的蛀了虫的面包。

       哼,还真是饥不择食啊。

       我踢开灰溜溜作祟的小东西,捡起了面包。发馊的麦粉嚼在嘴里就像是潮湿的粪土。

       寒风吹了进来,隔壁又在打鼾,夜已经深了。

       我的父亲,他不会来的。

 

6

       我的父亲,他竟然来了。

       还真是稀客。

       我装作不在意,毫不理会他的任何话语。

       可是我已无法分辨我的冷漠是否真的假装,只能竭力不去看他。不去看他就不会让他的目光进入我的眼里,那种身为人父的理所当然的严厉目光。

       原来他还把我当做女儿吗?

       我在心里冷笑,心脏像浸没在冰原,冷得颤栗。于是双腿不成体统地交叠翘起,我怀抱双臂,借以掩饰身体的发抖。

       一个堪称不悦的会面,一个意想不到的陷阱。在以往无数个深夜的设想之中,我却从未想过会与父亲同处险境,甚至很有可能还会一同死去。

       我面临着死亡的威胁,本该令人恐惧的死亡却拉近了我与父亲的距离。

       还有比这更讽刺的死法吗?

       也不错,我在混沌中沉沉地想,嘴角尝到海水一样的咸湿,我静静等候在睡梦中死去……

       我终究是逃脱了梦魇。我的父亲,他给了我一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令人难以置信却又的确是他会干出的事。

       我破口大骂着将父亲拖出房间,半张麻痹的脸连着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可我的脑中却在咀嚼这自与父亲分离以来第一次感知到的由父亲给予的疼痛。

       我有多久没有触碰我的父亲了呢?最后的追忆还停留在记不清的儿时埋入他的胸膛,握紧他的手掌,而那只宽大的手掌如今紧攥成拳砸在我的脸上,疼痛填满了胸腔,却让空洞的那里竟感到了充实。

       哪怕是疼痛也好,没出息的心声自嘲地响起。

       我的父亲,他还是那样高大,无形中自带一种威压,原本气势汹汹的我也难免不自发的局促和踟蹰。可是当我不慎跌倒,我的父亲,他竟然只是眼睁睁地看我倒下,手里还紧紧握着那个金属制的东西。

       “你的事,我一直都很在意。”

       由我父亲冷硬的嘴唇吐出的却是听起来温柔不似他的语句。

       他在说什么,我呆呆得望着他镇定自若的脸孔,像全然不理解这个人,又从血缘中察觉那双碧冷的眼中团簇的火,温暖而不炙人的热度,足以消融冰山一角。

       奇怪,我的父亲就像一个矛盾体,他好像不爱我又爱我,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使我还不能消化。

       我努力说服自己父亲仍旧爱我,比如面临突如其来的袭击,我的父亲挡在了我的身前,倒在了我的脚底。

       倚靠了墙颓唐坠落的身影就像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或许现在的我还在梦中。

       因为我的父亲总是站着,屹立不倒地站着,哪怕遍体鳞伤也该如不世出的英雄一般从天而降,朝我伸出双手。

       “快走吧,”我的父亲却只是催促我,以他总是沉稳冷静,如今却气若游丝一样的嗓音,“我会追上你的。”

       骗子……

       他在说谎,我的胸腔都在鼓动着呐喊,因为从来都是我在父亲的身后苦苦追赶,父亲会落在我的身后,我想都不曾想。他该一往无前地屹立远方,面朝大海,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身份互换。

       我站在岸边,眼前是与幻想中一样的茫茫大海,别说父亲所说的潜艇,就是海鸟也不见一只。深邃而起伏波动的蔚蓝安静得可怕,宽阔得可怖,广袤的世界仿佛只剩我一人,我孤零零得站着,脚下躺着父亲的空壳。

       如果我的父亲灵魂不在此处,那我的父亲,他究竟去哪里了呢?

 

7

       “你的父亲……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停下脚步,辛苦越狱的伤痛还在拖累我的四肢,新近结识的盟友跟在我的身后,突兀地发出询问。

       我望向他,原本看来应是冷漠寡言的类型却意外地话多,但是四寂无人的荒芜,迫人不得不找点话说。因为如果世界安静下来,我总要想到我的父亲,他是否已经安然收到了DISC,正在接受财团最好的治疗?他是否已经醒转,记起他所经历的一切,还有我?

       “他是一个……”

       知识渊博,沉着冷静,桀骜不驯,刚直不阿……我的嘴中本该吐出无数来自母亲的,他人的对父亲的评价,但那都不是我所知道的父亲。

       他是我的父亲,只是一个父亲。

       “……你认为承太郎先生会怎么看我呢?”

       在我开口之前,说话的人已经进展到下一个问题,却也拉回我纷乱的思绪。

       我在父亲的眼中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也许是任性妄为,不可理喻吧,毕竟我曾当着他的面破口大骂,殴打无辜的狱警,只为宣泄我的愤怒,引起父亲的关注……是的,我就像一个得不到宠爱就以最为幼稚的方式博取关注的孩子一般,曾经辗转反侧,想来痛苦的记忆浮出脑海,如今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竟也能尝出微甜的苦意。

       我只知道,我不想成为他的累赘。

       四周因身旁人的踟蹰而重归了静默,死亡时刻在前方张开巨口,我重新迈动双脚。

       “安娜苏,走了。”

       我说。

       我一定要救我的父亲。

 

8

       也许过去的十九年都比不上至今经历的一切。

       曾经遥不可及,只会出现在荧幕与故事中的生离死别如此接近,生命也是如此脆弱,轻而易举就会逝去。

       如果那时的我选择挥出拳头,或是不去开那辆车,也许F.F不会死,天气也不会死,但我知道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也许”。

       我们也有无数的机会打败敌人,却终是败给了神父所高呼的命运。

       命运使我被诬陷,被囚禁,被觉醒;命运使我与同伴相遇相知又别离;命运使我父亲来见我,来救我,因救我而沉眠,或许永远都将陷入不醒的沉眠,一如牺牲的同伴那样……

       可我不要,我不要失去他,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是我唯一的父亲啊。

       如果世界上果真有神明,那他一定不是一个父亲。

       如果世界上果真有通往幸福的天堂,我的父亲不在那里,我又何必要去呢?

       我在下坠,头顶的天空离我越来越远,正如我曾经奋力追赶父亲的距离,无论如何伸长了手臂也触摸不及。

       我要死了么?

       我闭上双眼,空荡的后背无所依靠,疼痛的四肢仿佛不属于自己。无止境的下坠之中,漆黑的意识仿佛重回了暗仄的铁笼,那个冷寞的夜晚。

       那时的我做了个梦,梦中是久别重逢的父亲,是流泪的我。

       即便满口逞强的大话,也无法掩盖潜藏于内心伸出的期盼与渴求。我想见到他,每一天,每一年,每时每刻都在盼望见到我的父亲。

       而我的父亲,他一定会来救我。

       直到濒临坠落的前刻,我的心中仍在坚信着。

       但我跌入的却是一个结实的怀抱,温暖如被消融的海水环绕。遥远的空中一道天光撕裂漆黑的夜里,我的鼻间有海浪微潮的气息,我的后背有太阳融化的热意。湿热像苔藓一样爬上我的眼眶,浸润我的眼角。

       爸爸……

       一线飘渺的意识之中,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浑厚的,低沉的,令人安心的嗓音……

       是我的父亲,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9

       当我于疼痛中再次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我的父亲。

       我颤抖的视线落入头顶那双泛了疲乏的青色却依然明亮的深潭之中,父亲垂下头,同样注视着我。

       “徐伦,你长大了。”

       父亲说。

       “抓好扶手。”

       父亲又说,他的双手将我轻轻放下。

       我……

       我嗫嚅着唇线,微热的温度还残留在肩膀。父亲的手掌依旧很宽,很大,在那双宽大的手掌之中,我好像永远长不大。发声的喉咙失了语,我凝望着父亲的背影,拼凑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父亲的后背一如既往的坚挺,却肉眼可见的贫瘠了。岁月像在他的脸廓陡然加速,记忆里年轻的父亲也已不可抗地老了,倦了。

       我们都已伤痕累累,也许下一秒就会死去,我的心中却无半点波澜掀起。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我的父亲就在我的身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曾经试着如何才能让父亲吃惊,他总是不哭,不笑,像一个泥塑的机器,钢铁雕铸的死神,永远不为所动,刀枪不入。

       我一度以为,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的父亲感到畏惧。

       在缓慢滞流的时间之中,我依稀听到有什么在半空炸响,拉长的声线正如小时候听闻的传说中的鲸鸣。那样的歇斯底里,撕心裂肺,惊惶得陌生得全然不似父亲的声音,却又的确出自他那才不久呼唤了我的名字的刚毅的嘴唇。

       他分明可以躲开的,时间重新流动,我眼角的余光映入父亲浮泛在蓝色海面宽阔的后背。

       我的父亲是一个笨蛋,他根本不是人们常言道的所向披靡,否则怎会轻易败于神父的阴谋之下呢?

       可我还是相信我的父亲,正如我相信安娜苏的自告奋勇,艾梅斯的挺身而出,还有F.F,天气预报……

       落入眼中的日光灼热刺目,我听见安波里欧焦急的呼喊,耳畔也有海豚飞跃拍打水花的声音。自然规律驱使下的动物正在迁徙,是不受命运主宰的自由之灵。

       我站了起来,身前是打不败的神父,身后是被打败的同伴。

       冰凉的海水浸透了鲜血,弥漫的红色不仅仅只属于我的。我与同伴的鲜血早已融为一体,父亲的后背也近得触手可及。

       我松开了通往生路的线,感觉到残破的身体里充满了与父亲一样的决意。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来吧,普奇神父!”

 

       2012年3月21日的卡纳维拉尔角,我的父亲沉没于大海,我和他在一起。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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