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鬼/夏敏】西西弗的巨石
#把八百年前跟亲友的口嗨翻出来写了,全凭印象写作,可能略显跳跃,原计划本来是长篇来着,终究还是懒了OTZ
#基本是医生视角,我写的医生大多依托动画,ooc属于我,与角色无关(。
#CP成分可能有点少,看起来还挺无差,但我是坚定的夏敏!
#标题取自加缪的《西西弗神话》,解读较为肤浅,内容也不多,所以应该不影响阅读(?
#有原创角色出没,撞名也不管了2333(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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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下起了小雨,风却是很大,鞭打得窗户哐哐作响。敏夫起身将它关紧,还是免不了地动山摇,索性不再管它。这扇窗户是新的,整个诊所都是新建,但是如同零件不相兼容,总让人感到无所适从,格格不入。
敏夫由此想到自己,一年过去了,他本该从此离开,去追寻不受家族与父母束缚的,只属于自己的生活,却还是跟随村庄搬迁,来到这个新的地盘重启外场。
不过,新建的外场是否还能叫做外场呢?他在心里嗤笑一声,想起新任的村长曾经自嘲,外场已经没有了,永远消失在了那场山火之中,同样的,死的人不会复活,活着的人也早已改变。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曾经目标坚定的自己,做好觉悟的自己,现在又该追求什么,坚守什么。如同茫然四顾找不准方向,外面的世界灯火辉煌,却往往比起黑暗闭塞的山村更为未知而可怖。
“医生。”
敏夫回过神,至少这个称呼从始至终冠在他的头顶,意味着他还肩负某种责任,还不能停下脚步。
对面的患者也是那场灾难的幸存者。往事已去,生活重返正轨,唯一困扰的只有时间的消磨与自然的淘汰。但是被岁月留下痕迹的女人显得还很担惊受怕,欲言又止。
“怎么了,夫人?”
“啊,抱歉。”女人叹了一声气,终于还是一吐症结,“医生啊,我最近总是做梦。”
“睡眠不足导致的精神不济吗?我可以给你开点安眠的药。”
“不,不是的。”女人踟蹰着,似乎语焉不详 ,“是关于之前那件事的梦……”
敏夫沉默下来,女人双眼放空,已然陷入自己的幻想之中。
“我一闭上眼睛,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就会闯入我的脑海,哭着,喊着,好像在指责我的冷漠自私,不念旧情……”
回忆与梦境合而为一,女人突然浑身震颤,敏夫打断她。
“别想了,这也是被逼无奈的选择,他们已经不是人类了。”
“可是……”女人咽了咽唾沫,鼓起勇气说,“医生,我们真的做对了吗?说不定一开始想想办法也能共存不是吗?比如我们提供给他们鲜血——”
“所以呢,养虎为患?你会将一个不定时炸弹随时放在身边吗?什么时候爆发全凭那些尸鬼的心情?”
敏夫的这一番话说得还算冷静,嗓音不高,却把女人那一丁点勇气震慑得荡然无存,她只得讪笑两声。
“我只是,只是做个假设而已……”
“……抱歉。”
居然让患者心生畏惧,敏夫发出一声叹息。
女人走了,无非是又送走一个患者。日复一日,死气沉沉,比起往日也无甚区别。敏夫望着雨丝打湿玻璃,那蜿蜒的纹路就像要将紧闭的窗棂支离破碎,实际上却只是错觉,水过无痕,一成不变。
什么时候也会厌倦起来这种生活了呢,原本应该逃出来了才对啊。
他习惯性将右手伸进白大褂的兜里,突然很想抽烟。医院当然是不能吸烟的,包里什么也没有。
耳边传来几声杂音,有人进来了。
“老远就听到你的吼声。 ”定文抖了抖肩上的雨珠,调笑着,“又是医患纠纷?”
“别开玩笑了。”
定文哈哈笑了一声,伸手递给他一支烟。敏夫接了过来,现在还不能抽,所以顺手收进了兜里。
“最近怎么样?”
“没什么变化,都是一些流感。”
“嗯,流感倒还好,能治的。”
像是想到什么,定文突然闭了嘴。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没有说话声,没有病人与护士的狭小诊所过于冷清了,消毒水的味道堵塞了鼻腔,空气沉闷得像有无形巨石压迫着内脏。
定文张了张嘴,如同久经涸泽的鱼得以喘息。
“小律也不在了啊……”
敏夫依旧没有说话,任凭沉默在逼仄惨白的诊室静静蔓延。
“听说最近有些城里来的人在找你。”
敏夫终于皱了皱眉,显露几分不耐。
“是听闻了小道消息的记者吧?哈,死人诈尸,吸血鬼作乱 ,无论哪个都是博人眼球的大新闻。”
“……没有那么简单。”过了良久,敏夫才如同吸烟一样吐出一口气。
“我说啊,你就没打算过离开吗?”定文突然问道,“我是因为村长的职位在身,无论如何也走不开的。那么你呢?” 他环顾了一眼四周,“尾崎医院其实也名存实亡了吧。”
“谁知道呢。”
敏夫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风已经停了,分明如此平静,却已物是人非。
作为全程参与“狩猎”的村长怎能不懂这个道理,定文收起了笑容,望着才不久饱受风吹雨打的窗户,心绪也随之穿透唯一的屏障,飞往快要淡忘的过去。
“就算把那些尸鬼杀光,我的儿子也不可能复活了。”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杂音充斥了整个世界,除此以外再无他物。一声长叹响起,很快融入了静寂。
“蝉鸣,停不下来啊……”
“……又是你啊。”
“尾崎医生,您好。”
敏夫听得耳朵起茧,抬起小指掏了掏。他提着公文包视若无睹一般径直走进自己的诊室,照例拜访的男人自然跟了上来,丝毫没有受其漠视的影响。
“不好意思,我很快就要接见病人了,没空招待你。”
敏夫挡在门口, 言下之意便是“请回吧”。
“据我调查,自外场村新建以来,您的医院已经鲜少有人前来就诊了,村子里的人大多选择前往县上的国立医院。”
“……你想表达什么?”
“您应该心知肚明。” 男人正色起来,“尾崎医生,您还是不愿坦白实情吗?”
“我已经再三申明,你所说的实情我根本不知道指的什么,又谈何坦白?”
敏夫表现得毫不退步,此时门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男人朝他略一鞠躬。
“我还会再来的,希望您能够慎重考虑。”男人郑重其事地说,“这可能关乎到人类的未来。”
男人叫做鬼山藤一郎,的确来自城里。敏夫无心了解这个不速之客的生平与来历,但是男人甫一登门便自报家门,根本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
男人说早已听闻他的丰功伟绩,此番前来是要郑重向他发出邀请。
丰功伟绩?是指整个村子最终覆灭,剩下的人不得不背井离乡,落荒而逃吗?
敏夫本想严词拒绝表明自己的绝不妥协,男人却在此时提到了一个名字。
“结城夏野。”男人说,“那个人狼还活着,您应该知道吧?”
敏夫沉默了,他当然知道,因为正是他亲手将那个少年,也即是此人口中的人狼救出地狱穴。
当他费尽气力将遍体鳞伤的少年拉上悬崖,几乎毫不犹豫开始了急救止血。他不知道这种适用于人类的措施是否可行,脑内一团乱麻,直觉先于理性付诸行动,或许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他自认还算清醒,设想了一切可能的结果,好的坏的,到最后索性放任自流,至少现在还有需要做的。这件事单由他一个人完成,期间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自己并非一开始就是孤军奋战,而是与一个盟友共同吹响反击的号角。
“你走吧。”
简单的处理之后,面对已然苏醒的少年,他低声说道。
夏野睁开眼睛,恢复清明,与常人无异的眼瞳之中映入男人的模样。即便身受重伤,人狼的感官仍然超群。他能清晰看到那身白大褂遍布风尘,也能看到那双眼里映着火光,毫无犹疑。
不是出于同情,不是别有目的,只是一个选择,就跟当初的自己一样。
他艰难地站起身,血已经没有流了,但是四肢还很虚弱。最后看了一眼行将倾覆的山村,他转过身,如一只狼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那道身影再无踪迹,敏夫也还站在原地。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地狱穴,肆虐的山火也在气势汹汹地蔓延。他知道已经没有留念,是时候该走了,却忍不住停留,再看一眼将所有罪孽埋葬的深渊。
“我们打算研究尸鬼,研究人狼。”鬼山坦白,“外场的遗迹提供了不错的参考。”
敏夫睁大双眼,震惊于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你们把那些尸体挖出来了?”
鬼山没有否认,“虽然大多残缺不全,但也还能提取样本。”
“别太过分了!”
敏夫按捺不住血气,想要指斥他们的乱来,却在转瞬戛然而止,陷入怔忡。
“我以为您应该是和我们站在同一立场的。”男人就像是看透了他的迟疑,“您的妻子不也是通过类似的方式进行了人体实验吗?”
“……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曾几何时,这句话在自己的心里反复催眠,如果不这样想,那就不能坚定决心。
他当然不会后悔曾经做下的决定,可是事到如今重新提起,那些画面,那些哭声与喊声灌注到脑海,愈发明晰。之前的女人便是为此辗转反侧,噩梦缠身吗?
我终究也不过只是个凡人罢了。
“你们究竟要我做什么……”
“您也是医生,同时还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总是从容不迫的男人笑了起来,“我一直十分仰慕您,能仅凭一人之力击溃尸鬼团体,这是普通人难以具有的觉悟,我想我们应是志同道合的一类人。”
男人躬下腰,再次抛来橄榄枝,“所以我想邀请您加入我们的团队,为人类对抗尸鬼,乃至人狼竭尽所能。”
“人类……你也太高看我了。” 敏夫发出自嘲一般的轻笑,“我只不过是为了存活下去。”
“尾崎医生说笑了,您看起来可不像一个自私之人,刚才您的那番表现不就是明证吗?”停顿片刻,男人补充道,“不瞒您说,结城君得知我们的意图并无任何反抗,换句话说,他是自愿参加实验的。”
“……什么?”
“我们深切感动于他的觉悟。”男人言语间的敬佩之情听不出虚假,“想必您也不想让那个孩子孤军奋战吧。”
在动身前往男人所说的研究所之前,敏夫回去收拾了一些行李。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物以及医生必备的用具,但是转念又觉毫无必要,城里的科技显然远超偏远山村,说不定未来的哪天根本不需要医生的存在。
把那些器械拿出来收拾到一边,他的视线不觉落在箱子的角落。
那是一本书,西方人写的,不是医学相关,最有可能就是属于倾心文学的静信,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这里。
标题是用英文写的,翻译过来叫作《西西弗神话》。敏夫对文学了解不多,希腊的神话倒是略有听闻。他将其随手捡起摆在面前,翻开扉页的第一行字就是: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
所以你才自甘堕落为尸鬼吗?
自己曾经的好友去哪里了,复活了吗,现在还活着吗,以后还会害人吗?太多的未知,唯一清晰的印象仅止于擦肩而过的最后一眼。
敏夫深知自己并未产生恻隐之心,也向来告诫身边的人不能姑息养奸,却唯独一个特例深藏在内心。
眼前浮现出少年的模样,还是那身红格子的大衣,白色的衬衫,漠然的眼神,坚定的目光,以及第一次吸血的那个晚上,眉目之间流露的一丝悲怆。
再见面时似乎也无太大变化,这也是意料之中,因为人狼的时间已经停止,唯一不同的便是紫发的少年仅仅穿了一件浅绿色的单衣,应当是研究所提供的服装,看起来薄而轻透,将处于发育中的躯干裹挟得瘦削而脆弱。
然而再没有人比敏夫更清楚,尚且年少的男孩远比许多成年人还要坚毅顽强。而他此时端坐于前的模样,一时让人想起结盟的那天晚上,或是更远一点,在父母的安排下初来乍到的他,有些不情愿,但十分安静地坐在自己面前。
“我还以为你会拒绝。”
“你希望我拒绝吗?”
面对敏夫的沉默不语,夏野继续说道,“玩笑话而已,医生不用当真。”他的语气静如止水,直视而来的目光也是毫无波澜。
“本来我这条命早就应该沉睡在那个夏天了。”
敏夫无话可说。安慰?鼓励?似乎都不是现在该说的话,就算是叙旧,想必无论是对方还是自己都不愿意回想那些痛苦的记忆。
短暂的会面可谓不欢而散。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在这样的境况下没人会因久别重逢心生喜悦,一种臆想似的疼痛更是绞紧神经,敏夫皱着眉,一言不发走出去。
“尾崎医生,你感到痛苦吗?”
从始至终等候在外面的男人很会察言观色,问出的话细致入微,耐人寻味。
敏夫望向他,鬼山还是笑着。这个男人长相并不出众,气质却很深沉。总是噙在嘴边的微笑礼貌而疏离,十分符合那些出身殷实,一路高就,又怀抱远大理想的天之骄子形象。
“人能够抛却痛苦,我认为这是值得倾佩的品质。”鬼山突如其来地挑起话题,“疼痛是身体发出的信号,往往会使人丧失搏斗的可能。事实证明,肾上腺素的发作会使人忘记疼痛,反而使人在绝境爆发,从而生存下去。”
“您是医生,应该比我更清楚。”
鬼山垂了垂眸,一副谦逊的模样。敏夫却知道这个男人恐怕在期望着自己能够给出他想要的回答,如同遗失的记忆里那些来自身边人的殷切目光。
“如果无法感知痛苦的话,那也不能称之人类了。”敏夫笑了一声,又轻又冷,“给予痛苦是上帝的事,承担痛苦则是人类的事。”
鬼山显出几分惊讶,也不知是否佯装或是玩笑。
“我还以为尾崎医生您从医多年,应当是无神论者。”
“连吸血鬼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都出现在眼前,就算自欺欺人也不得不面对现实吧。”
“您说笑了。”
说笑吗?就算不肯接受,事实也已发生了。曾经的无力感又一次袭上全身,这个地方还是不能吸烟,焦躁逐渐充塞了胸腔。回到休息室的敏夫坐立难安,自觉就像一只困兽被关在这个陌生的房间。
一如既往的太过无聊,要说与新建的外场有何不同,那就是此地毫无生气,有的只是一个个全副武装,按部就班穿梭忙碌的人们,冰冷的高科技器械昼夜不停地运转,森严封闭的四壁一尘不染,洁白到令人窒息。
纵然世俗,庸碌,但总是活的。平凡普通的人只求生存于烟火,即便愚昧无知,也要挣扎着活下去。
生物的原始本能似乎没有人可以指责。
敏夫决定不再多想,他翻开那本顺手带来的书,一时心血来潮,却没有耐心继续阅读下去。书页哗哗啦啦,很快又合上。敏夫将其扔到一边,仰面瘫倒在床上。
西西弗的故事他听说过,那个被降下神罚的罪人日复一日推石上山,又因石头的重量不断滚下山去。他在漫长的岁月里一刻不停地重复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在诸神看来便是最为严苛的磨难。
是这样吗?
敏夫仰躺着,头顶的白炽灯刺人眼膜,一片死水的脑海之中反复回荡着无谓的思索。
为什么要欣然接受苦痛,是逃避现实,是屈服于命运,还是期望着某种理想的明日?
敏夫想不明白,那明亮的灯光沉沉坠下,如巨石从身上碾过。
第二天,敏夫被邀请亲自参观研究人狼的实验。
敏夫很有自知之明,连考上城里的医学部都大费周章的自己显然不是那种业界翘楚,但或许这些人只是想要曾经的当事人从旁指导,提出专业建议。
可是我能说什么?
敏夫不知道,只觉如同一个局外人,灵魂都已出窍,躯壳却还在此处,隔着这个玻璃的笼子冷眼旁观,内心一片麻木。
里面的人看起来也很麻木。事实上自行躺在手术台上的夏野连麻药都没有用,研究人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追求最为真实的数据为理由征求他的同意,他们还不知道药物对于尸鬼或人狼根本毫无效用。少年只是点了点头,立时得到深明大义的赞美之词,但是痛苦仍要由本人承受。
也许对他来说,这种疼痛远不如坠落地狱穴的痛苦。可是不是本人又岂能亲身体会?
在场的人一致保持缄默,机械运作的滋滋声有如蝉鸣。长时间注视某一点造成焦距开始模糊,恍然间如同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自己拿着镜头正对手术台,束缚在上面的妻子痛哭着投来哀求的目光,可自己仍然毫不留情将针头插进她的血管,用手术刀切开她的血肉与骨头,这与现在站在里面的人所做的别无二样。
不同的是,躺在里面被施加折磨的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只有握紧的拳头和紧咬的牙关显示着他正用肉体承受着非人的痛苦。
“我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尸鬼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夏野与自己分明已经说过同样的话,如今又重新打上了问号。
应该将无限近似于人类的人狼和尸鬼区别对待吗?可是人狼之中也有辰巳那样的残酷施暴者,那么应该将人格的差异考虑其中吗?如此一来的话,尚且残存生前记忆的尸鬼不也应该因此加以区分?
我又不是神,怎么可能绝对公平地做出判决?
没有哭喊,没有惨叫,所有人屏声敛气,默默凝视着他们所期望的未来在无声中受苦。
“非常奇妙,堪称神迹。”
鬼山赞叹不已,这个鲜少激动的男人展示着手里的试管与数据,看上去颇为惊喜。
敏夫的视线停留在他手中的玻璃容器,里面的鲜红血液正在再生。这个画面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自己正是第一个见识此等“神迹”的人。
但是眼前的男人,和他身后醉心研究的人们对此叹为观止,同时翘首以盼,期待着探索其中奥秘,最终加以运用,乃至改造人类本身。
在敏夫看来与其说是异想天开,倒不如说是白日做梦。
鬼山却对他的讥嘲不以为意。
“过去的人类也从未想过能够翱翔天空,能够相隔万里互通讯息,能够转瞬之间穿越两极。人类能够进化到现在这个地步,不也是踏着鲜血一路走来。客观来说,这是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
“……这跟那些尸鬼又有什么分别?”
“如果您要这么想也是没错的。”鬼山平静地说,“人类和尸鬼,最终的目的不都是为了生存吗?我还以为您早就想通这个道理了。”
是啊,早该想通了才是。
一年前的自己之所以能够站在神社面前振臂一呼,是因为将尸鬼当作了侵犯领地的不同种族。这是事关种族存亡的生死之战,因此不需抱有愧疚与犹疑。
可是当他袖手旁观,亲眼目睹那个男孩默默承受痛苦,他竟然一瞬间感到了害怕,害怕那个男孩向自己求救,说他承受不了。
那时候的自己,是否还能做出当年的决定呢?
你不过是为了自己。
有谁的声音遥远地传来。
以为什么都可以把控在掌心,任凭自我决断别人的命运,人类的命运。企图拯救所有人的一厢情愿,何尝不是个人的专制与傲慢?
我还真是个自以为是的人啊。
“怎么样?”
再次见到那个少年,夏野正坐在床上,身上还是那件熟悉的单衣,却已是新换,旧的染满鲜血,无法继续投入使用。不过备用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项实验往往伴随无数的淘汰与废弃。
看见他进来,夏野抬起双眸,“比不上坠落地底的痛。”
敏夫笑了笑,果然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
就算不会死,也还是会痛。也许尸鬼的忍耐力要远超常人,那么平时与常人无异的人狼又当如何呢?
眼前的男孩显然不是那种会诉苦的人。
他顺势在床边坐下,就在少年的身旁。
“那就休息一下吧。”敏夫说,“你现在想做什么都可以。”
话虽这么说,听起来却过于讽刺。因为这里什么也没有,等待着的只有明天的例行实验。夏野知道眼前的成年男人不同于其他长辈,他所作出的承诺总是真切实感,触手可及。
“医生,不怕被我吸血吗?”
“如果要怕的话,早在一开始就怕了。”
夏野明白他所说的“开始”是指最初的结盟,当时的医生为什么相信我?我又为什么相信医生?
所有的思考一瞬之间抛在脑后,几日下来紧绷的躯体陡然失力,夏野垂下头颅,沉沉埋入身旁的肩膀。
“那就这样吧。” 他的嗓音轻轻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稍微就这样一会儿……”
敏夫没有说话,放任肩上的脑袋寄托所有重量。近在咫尺的身体感觉不到一丝体温,他依稀记起一年前的那时正是盛夏,生前的少年常穿了学校的衬衫,或是单一件短袖。成为人狼以后,记忆里的他却始终披上厚厚的大衣,与炎炎的夏日格格不入。
他是怕冷吗?
他不禁抬起右臂,手掌接触到那具单薄的肩背,触感冰凉,与曾经接触过的尸鬼无甚区别。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是苍白无血色,只有几点细小的针孔突兀地点缀在青色的脉络。
敏夫闭上双眼,另一只手环绕到他的后背,消去最后的距离。隔绝了视觉,感官更为敏锐,恍然间就好像双臂之间的胸膛仍在跳动,血液也在流淌。
这是一个拥抱,夏野意识到这个现状,感到几分陌生。来自年长男人的怀抱毫无疑问是温暖的,这也是必然,因为医生是人类,从始至终都是,即便自愿献出鲜血,也从不动摇自己的立场。
几分留念也在同时油然而生,这也是几乎陌生的体验。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不再撒娇,自记事起就在拼命学习,企图改变自己看似自由,实则被左右的人生。父母以爱将他禁锢,许他以自主独立,从来不教他如何撒娇,如何依赖他人。
原本的他,也总以为自己可以独自坚强。
然而现在将他拥入怀中的人却说,自己做什么都可以。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我应该做什么,我想做什么?夏野想起久远的记忆里,曾经的目标是沿着国道一路南下,如今那个终点永远的消失了,那么现在又该往哪里走?
怀里的少年久久地沉默了,敏夫睁开眼睛,视野之中是一片浓郁深沉的紫。所有的人都称他为人狼,夏野也是如此自称。事实上他还只是个孩子,刚刚十五岁,如果时间没有停止,今年就将十六岁了。
他本该拥有前途无量的人生,此时却只能停留在这里,从自己这里汲取半分早已不属于他的热度。时间不再前行,痛苦却将永驻。
“实在不行的话,就放弃吧。”
敏夫开了口,声音飘荡在半空,不知是在对谁诉说。怀里的脑袋动了动,过了良久才从下方传来沉闷的回响。
“这不像是医生会说出的话。”
“哈哈哈 ……”敏夫大笑出声,明明已经好久没有吸烟,喉咙里却全是烟草的苦涩,“是啊,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近乎自言自语一般,笑到最后竟是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但是,也不是没有想过放弃。
当他拼尽全力保护自己的病人,却被踩在脚下,眼睁睁目睹生命凋零,嚣张的男人对他的怒吼置若罔闻,极尽嘲笑地说,放弃吧。
当他将手术刀对准妻子,无声悲恸的眼神令人不忍卒读,心里的声音也在不断劝阻,放弃吧。
当他被那个女人把控于掌心,不得不引颈献身,贴在耳畔的柔声蜜语还在诱惑着,放弃吧。
那些声音无一不在诉说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他企图保护所有人,事实上每天都有人死去。村里的人,身边的人,甚至是朝夕相处的人。
“这是小律啊……”
他还记得杀红眼的人们第一次落下了泪,自己却不敢低头去看,恐怕看见记忆里总是展露笑颜的面孔如今只剩一片死灰。
“一定要复仇!”
人们高呼,唱着歌将一具具早该瞑目的躯体摆在太阳底下,任凭他们从长眠中惊醒,像蛆虫一样被日光灼烧。火焰里是挣扎的佝偻肢干,快意的火光也在人们的眼中流转传递。
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他,自己根本谁也救不了。村子也烧毁了,失控的人们在不知不觉之间失去了作为人类最为重要的东西。
但是那时,有一个人出现了。他的出现有如黑夜里的火苗,在火海之中一眼睽违,遥相对望。不需任何言语,便能心照不宣,各自前行。
“是你,夏野。”敏夫沉声说道,“是你燃起了我的希望。”
夏野终于抬起了头,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一如那晚的火中对视,其中的光亮也映入自己的眼里。
“医生,我们的希望是什么?”
希望是什么?
敏夫自认是个务实主义者,希望这种东西未免虚妄,既摸不着也抓不住,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真实可感。
从小到大的他始终坚信着,却在那时情不自禁吐出了这个词,事实也的确如此。
那么,希望究竟应该是什么?
“人狼就是人类未来的希望!”
会议室里,站在正中央的负责人发出高声号召。
“诸位,现今我们所作的研究可能短时间很难有进展,但是我们还不能放弃希望。人类比之尸鬼的最大优势就在于子孙后代繁衍不息,现在不行,那就几十年,几百年,终有一天,人类定能实现真正的长生不老,从此成为地球真正的主宰。放眼未来,哪怕是漫步太空,征服宇宙也将指日可待!”
此番雄心壮志的高谈阔论振奋人心,引发阵阵掌声雷动。
敏夫坐在其中,那砰訇大作的人声有如波涛,他却不能随波逐流,仿佛置身事外,两耳失聪,回响在脑海里的只有一声歇斯底里的号啕。
“我只是为了生存!我有什么错!”
接着那声音如同细胞分裂,无数的人影围追堵截,纷纷抛出质问。
你得到了什么?你究竟赢了什么?
敏夫闭上双眼,浮现在面前的那个人还在坚持不懈地推动石头,沉重的巨石眼看要将他压垮,他却毫无怨言,手脚并用,不断攀爬。人们总以为他的痛苦永无止境,他的努力毫无意义,可是于他本人呢?
敏夫从黑暗里睁开眼睛,终于清醒。
“医生,还不休息吗?”
当他穿过走廊,值守的警卫发出礼貌询问。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彻夜实验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对于他的突然出现并不感到意外。
“我还要做最后一件事。”
敏夫只是这样说,警卫不疑有他,微笑朝他致意。敏夫笑不出来,所有的精力都指向了所要迈步的前方。
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有我能做的事。
大义也好,私心也好,不过口舌之辩。当所有人都徘徊不定的时候,总要有人站出来。如果没有人去做,那就由我来。
“走吧,夏野。”
推开紧闭的大门,敏夫朝里面伸出手,下定决心,不再犹豫。
夏野抬起头,门口的男人逆着光直面黑暗,让他难以移开视线。
“去哪里?”
“不知道。”敏夫说,“但是总是要走的。”
那只伸出的手臂自始至终没有放下,正如一年之前,也是这个人紧紧抓住自己的手,也换来自己的牢牢相握,就在此刻也是同样。
“如果是医生的话,我会听你的。”
如果没有终点,那就以一个参照为路标,不停地奔跑,只是奔跑。
不远处的彼方,鬼山望着洞开的出口,以及即将逃离的男人投来的最后一眼,他们没有停留。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医生。”
鬼山关掉了警报,轻轻地阖眸,笑容释然。
忘记疼痛是为了求生,感知疼痛则是明知要死也还是反抗不休。
敏夫哄睡了最后一个孩子,这种工作原本应当由护士操办,但是偏远的山村人手不足,很多事情都需亲自接手。
好在他也习以为常,只是住院的孩子比起一般的病患更不安分,总有挥霍不完的精力,那是生命旺盛的证明。
“如果不睡觉,晚上就会有狼来把你叼走。”
当他佯装吓唬,那个调皮的男孩立马当真,蒙了头躲进被子里,缩成一团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敏夫无奈地轻笑,关了灯走出门外。
直到此时,他才得以吸上今天第一支烟。人们常说尼古丁有害健康,作为医生更应了然于心。不过他从很早以前开始就不在意他人指摘,仍是我行我素任由指间的烟头闪烁火光,静静燃烧。
他拉开窗户,迎面吹来一阵风,眼底之下的路灯也在明灭不止,那深沉的夜色之中影影绰绰,仿佛遥相呼应。
火光终于燃尽,但是并不意味着结束。敏夫朝着黑暗弯起嘴角,即便无声也能听到回音。
我们的希望,就是活下去。
即便前路未知,或许充满苦痛,也要活下去,就在此时此地。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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